黎明的余韵还未褪尽,我跟随深圳地铁项目负责人来到施工现场,走在用脚手架打起的台阶上,哐当哐当声格外清亮,而进料口的外面,打破晨晓的无疑就是工地上那一声声金属的碰撞。
走近地铁隧道口,通风机卷起的热浪,将积攒了一夜的凉意冲的一点不存。我拿起相机,将蹲在轨道旁调整水平仪的小郭放在取景框中,钢轨上折射出零散的光丝把视线割得支离破碎。
已经工作三十年的周师傅正在给扣件螺栓做紧固,白色的安全帽檐往下滴着汗水,在脚底下的道床板上砸出深色圆点。“这天气,螺丝都要晒化了。”他笑着用扳手敲敲钢轨,金属震颤声裹着回音在隧道里来回碰撞。弯下的腰骨就像一张久经沙场的弓,藏着年轮里的故事和时轴里的岁月,从后背工装上洇出的盐渍倒像是记录他工作中留下的刻痕。
中午时分的工地,热浪就像锅沿上冒出的水蒸气,轨道车送来预制道床板,车轮碾过临时栈桥的声音震得空气都在摇晃,负责技术的小赵趴在图纸上核对轨距,额头的汗珠顺着手中的笔滚落,在坐标纸上晕开几朵墨色的小花,他忽然直起腰喊:“东侧曲线段超高差0.8毫米!”工班长立刻掏出对讲机,远处传来砂轮打磨钢轨的嗞啦声,金色的火花瀑布般倾泻在地下的时光长廊里绽放光彩。
负责动调的李师傅带着三个徒弟,手中拿着仪器,在钢轨上调试着,一会记录一会卡尺,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钢轨上仿佛钢琴师在试音。“差半毫米都得出事。”他说这话时,隧道顶部的水珠滴在他的安全帽上,在闷热空气里蒸起薄雾。
项目负责人跟我说:“老李有听音断轨的能力,不信咱们走着瞧,一会就该使出他的独门秘籍了”。我半信半疑,跟着李师傅穿过轨道区,钢轨表面还残留着白天的余温,李师傅突然蹲下,耳朵贴在轨腰上听了几秒:“那头有处焊缝不平顺。”我们跟着他走过去,果然在五百米左右处找到那个微凸的接点,这对于后期行进的城市轻轨列车来说无异于暗礁。
李师傅看出我的茫然,说:“小伙子,这是我老李多年来与这铁轨结下的友谊,就像老中医给人看病一样,敲、摸、望、听,我就能知道我这老伙计哪里不舒服。”
忙碌的一天随着项目驻地飘来的饭香味落下了帷幕,工地也逐渐安静下来了。我躺在项目驻地的板房里,听远处门吊还在闷声作业,月光从通风井斜切下来,照着轨排间未及时清理的螺栓垫片,像撒了满地银纽扣,混着混凝土的刺鼻味,竟酿出城市喧闹的温柔。
某个恍惚的瞬间,我仿佛看见这些沉默的钢轨正在地下生根,它们将托起城市里千万人的晨昏,载着婴儿车、公文包、毕业证书和轮椅,在永不停歇的城市血脉里奔流,而此刻浸润在我们安全帽上的汗迹,或许正悄悄渗入脚下的作业区,成为这座城市最无声的青春印记。(逯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