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已至,云开山的雾气又加重了几分。中铁五局环北部湾广东水资源配置工程A5标项目部营地东北角,我在变压器围栏前驻足,刚来项目时的景象一幕幕重现眼前。
去年十月,初到项目机电部,在部长熊哥指点下,我徐徐展开那张褶皱的630kVA变压器基础图纸。工程部拉起的征地红线,正无声预言着这片土地的命运——这里,即将浇筑支撑整个项目营地的“电力心脏”。
老电工董师傅将水平尺压在预埋件上的专注,总让我想起电视里匠人校准木工刨子的画面。十月底暴雨倾盆,基坑化作泥潭。我俩挤在塑料布搭的雨棚下,用抹布反复擦拭槽钢接缝。“瞧见螺栓孔里的水汽没?”这位二十年工龄的老电工,指甲在镀锌层上划出银亮痕迹,“此刻偷懒,开春就是锈斑的温床。”
混凝土罐车巨大的身躯碾过泥泞不堪的临时便道,泥浆飞溅。我的工装裤早已被泥水反复浸透又风干,硬邦邦地结成了板结的“泥壳”。工程部的小李小心翼翼地举着那支显示着4摄氏度的电子温度计,像捧着易碎的珍宝。他仔细地将厚厚的保温毯覆盖在新浇筑的基础表面,仿佛不是在盖保温材料,而是在给一个初生的婴儿掖紧被角。那一刻,冰冷的数字与温情的动作,构成了工地上奇特的和谐。当泵车堵管喷出的混凝土浆在我安全帽上凝固成珊瑚礁般的凸起时,阳工却笑着递来铁锹:“愣着干嘛?动手!坍落度可不是纸面数据能完全框死的——瞅瞅这混凝土的‘脾气’。”黏稠的混凝土在暮色中泛着青灰,浇筑出的不仅是基础,更是打灰人藏在皱纹里的经验法则。
腊月的云开山,湿冷浸骨。在G01柜制作电缆终端头时,剥线刀总在致密绝缘层上打滑。董师傅铁钳般的手突然扣住我冰凉的手腕,带着老茧的拇指压住我发抖的指节:“这圈半导电层,留2毫米,多削1毫……”他的指甲在电缆截面上掐出月牙白痕,“来年春天,这截头就得‘哭’给你看!”当我终于学会用美工刀精准控制刀深时,安全帽里已析出晶白的盐霜。
最煎熬的是敷设G03柜电缆。暴雨将路径轧成黄泥塘,电缆管口滴着隔夜积水,如同巨蟒蜕皮遗留的黏液。见习生小蒋在前头拉牵引绳,塑料雨衣紧贴后背,盐渍勾勒出斑驳的“地图”。每推进三米,便要在转弯处打八字盘圈。劳保手套吸饱泥浆,发力时挤出吱呀水声。“托举别使蛮劲!”董师傅突然从管井探出头,劳保鞋上的红泥正沿管架淌下,“南方的粘土会‘吃人’,得留10%余量!”话音未落,电缆外护套已蹭上生锈的管口边缘。
当冷缩套管表面渗出细密水珠时,变压器厂家的黄工突然拍停空压机。他耳廓贴近套管三指宽处凝神:“有只蚊子在哼。”我这才惊觉,潮湿已令硅脂失效。热风枪在60度暖风中画出金色螺旋,黄工像烘焙法式面包般耐心:“湿度超65%,烘烤就得延长——南方电网的验收,比北方雪天更苛刻。”温度计攀升至25度,松垮的套管终于如海蛎吸附礁石般紧抱电缆,气压表指针稳如榕树垂落的气根。
最戏剧性的是防火泥封堵。当我过度揉搓泥料时,董师傅抄起半瓶矿泉水猛浇我发烫的手背:“这不是包云吞!”冷水混着泥浆刺痛的刹那,手电光束里扬起的潮气骤然具象——锯齿状的接触面,才是南方潮湿里最佳的附着形态。这个曾在北方工地屡试不爽的标准化动作,在岭南雨季中被彻底颠覆。
送电那晚,我攥着红外热像仪蹲在箱变旁。显示屏上,终端头的微光,恰与两月前混凝土测温的峰值悄然重合。电缆沟里蜷缩的身影、暖风机前烘烤接地铜排的技术员、被红泥浸透的定位图纸……此刻都熔铸为保护装置上跳动的数字。新建食堂飘来电蒸柜的蜂鸣,630kVA箱变里的负荷曲线温柔起伏,恍惚间竟与北部湾的潮汐同频共振。
“电力心脏”已经建成,工期表的翻阅速度也在逐步加快。作为解决粤西地区水资源承载能力与经济发展布局不匹配问题的重点项目,环北部湾广东水资源配置工程以城乡生活和工业供水为主兼顾农业灌溉,建成后,云浮、茂名、阳江、湛江,四座城十三个区县都将受益。
看着眼前的变压器,或许未来云开山脉不会铭记这座临时箱变,但那些与毫米较量的深夜、同湿度博弈的黎明,早已在送电的刹那化作永恒星光。当工装领口的盐花被岁月酿成琥珀,我们终将懂得:基建者最炽热的浪漫,便是将冰冷的额定参数,焐成点亮人间烟火的恒久温度。(朱康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