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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面

来源: 时间:2025年11月27日 浏览次数: 【字体: 打印

  陇南山中的日子,总裹着钻机的轰鸣与汗水的咸涩。工装上的盐渍层层叠叠,是烈日的印记。然而每当食堂蒸腾起白茫茫的热气,一种更深沉而熟悉的滋味便悄然浮上心头——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奶奶手下“清水面条”的温软与豆香。

  奶奶的面条绝非清水白煮那般简单。爷爷每每说起,总带着山东故土的腔调:白面需掺上喷香的黄豆面,揉擀切就宽条;奶奶则另煮一锅清亮的水,水滚时便擦入细长的胡萝卜丝。那面条在清汤里浮沉,竟也吸足了胡萝卜的清甜与豆面的醇厚,筋道爽滑。若再配一勺炸酱,便是童年天地间无上的美味了。

  前几日偶然路过旧居,院子已改作篮球场,门卫警惕的目光陌生如铁。可童年那幢二层小木楼,连同传达室掩护我躲藏的小战士,却在我心底悄然复原。路旁老树依旧葱茏,人踪却杳然,唯有记忆如风拂过叶隙,簌簌有声。

  黄昏里,我独自在工地板房里摆开了搪瓷盆。倒入面粉,磕入鸡蛋,撒上白糖、酵母,再缓缓注入温水。奶奶那温和的叮咛仿佛又飘在耳畔:“水要一点一点加,面要顺着一个方向搅……”指尖触到那絮状的面团时,旧日光景便清晰如昨。奶奶总在那样慵懒的午后,不疾不徐地揉着面,案板旁晒着明晃晃的阳光。她手把手教我:“要揉到‘三光’——面光、盆光、手光。”面团在她手中温顺地团起,如胖娃娃般可爱,因着鸡蛋,透出柔和的淡黄光晕。

  此刻我揉着面,仿佛在隔空重温她掌心的温度与力道。她每个细微的动作都从记忆深处浮现,引领我的手,成为她手的延伸。面团在盆中醒着,时光也似乎慢了下来。面饼终于烙成,焦黄酥脆,内里膨松柔软,微微泛着发酵的酸香。这朴素的暖意升腾而起,竟穿透了千里时空,让奶奶模糊的身影在烟火气里蓦然清晰——纵使材料并非完全复刻,那源于爱的秘方却早已深烙于心。

  食物与记忆的交缠,神秘如催眠师的咒语。一丝气息,一种滋味,一抹温度,甚至一种色彩,便能如钥匙般悄然旋开时光的锁孔,唤醒层层包裹的旧事。那些由爱我们之人亲手炮制的食物,便成了盛满深情的容器。

  曾在苏州拙政园,见青涩的枇杷缀于枝头。北方长大的我初识此树,心头却蓦然撞上归有光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年少时读之不解其味,如今方懂得,那看似平静的叙述之下,藏着何等深阔的哀思与无言的守望。越是轻描淡写,越如磐石沉重难移。

  此刻,我手中这碗在工棚里煮就的清水面条,朴素得如同归有光笔下的那棵树。胡萝卜的清甜在汤中弥散,黄豆面的香气朴素而实在。当热雾氤氲而起,我分明看见奶奶的身影在厨房的暖光里一闪而过。她仿佛仍在灶台前忙碌,将毕生温柔都揉进了面团,擀进了面条,熬进了清汤。

  原来离别并非寂灭的终点。它让思念融入血脉,如种子落入心壤,化为无声滋养的沃土。奶奶的爱意已化作这碗清汤里的滋味,如天陇铁路延伸的铁轨一般沉默而坚韧地存在着——它始终在我手中,在我碗里,在我每一次低头啜饮时热雾朦胧的眼前,无声地宣告着:纵使山海阻隔,深爱永未改变。(黄新生)